一位女殡葬司仪的自述:曾经害怕死人,后来觉得那也是很多人不舍的爹妈
62岁的老人自杀了。他把衣服叠得整整齐齐,存折放在衣服上,然后离开了这个世界。
事实上,自从30年前妻子去世以后,他就不想活了,他把后院的钢筋棍磨得锃亮锃亮,身上每天都揣着绳子。他等了30年,等到儿子事业有成,等到女儿成家。在儿子的二胎出生40天时,结束了自己的生命。
葬礼上,司仪翁锦说,“他完成了作为父亲的使命,但是他依然心存有憾,因为没有完成一个丈夫的使命。所以他要去天堂,去尽一个丈夫的责任,去陪伴他的妻子。”
46岁的翁锦是陕西咸阳的一位殡葬司仪,从业20年,她经历过太多无常,车祸、疾病,总是会夺去许多人的性命。她见过相濡以沫的老年伴侣,一位丈夫离世三年后,妻子“还是像个小女孩一样跺着脚,哭个不停”。也见过连老人去世都不参加仪式的儿女。
她总是会为这些事情感到义愤填膺,“孝敬的人,我会给他一些赞美。不孝敬的人,我也会巧妙地说他孝敬,这相当于暗暗给他一个耳光,越说他孝敬他越自责。”
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,翁锦很怕死人,家里有人去世时连饭都吃不下,“觉得饭都是死人饭。”但现在,她已经不会这么觉得了,“你害怕的这些人,你觉得不吉利的这些人,其实是很多人朝思暮想不愿让他们离开的爹和妈。”
见过太多生死,她只想抓紧当下,“在这个行业这么久,我觉得没有来日方长,只有尽孝不能等。”
以下内容根据翁锦的讲述整理。
翁锦和学员【1】“见过太多无常”
我不记得主持过多少场仪式了,我从2000年开始主持,差不多每年两百场。人们离开的原因各不相同,有意外,有疾病,还有自杀。一般来说,如果是发生意外,你可以看到那个场面特别撕心裂肺,真的是生离死别,儿女最多的情绪是愧疚。
在这些意外里,因为车祸去世的人是最多的,其次是在工地上出事,比如从工地上掉下来。见过太多无常了,我主持过一个母亲的仪式。她信仰基督教,那天她穿着白色羽绒服,要过马路做祷告,出门前还跟儿子说,过会儿就回来。结果在自家门前出了车祸。
家门口围了很多人,儿子并不在意,直到听见路人说,出车祸的人穿着白衣服,他心里才咯噔了一下。他妈妈才68岁。
电视里会有这样的情节,在仪式现场,有的家人恨不得跟逝者一起死。我没碰到过这种情况,除非是白发人送黑发人,或者夫妻一方去世了,另一方会特别难过。一般来说,年纪大的人去世了,家人也能接受这种自然规律。
如果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话,是不会让父母来到现场的,不会让他们听到这样悲伤的音乐。如果是老人去世,也会把老伴接到别的地方去。
我曾经主持过一个老先生去世三周年的仪式,已经过了三年,老太太还是像个小女孩一样跺着脚,哭个不停。
我还在网上发过一段视频,主持一个老先生的仪式时,他的老伴一直看着遗像,拿起手帕擦泪水,也不说话。起灵的时候,棺材抬出去了,她靠在门口的柱子上啜泣,没有放声哭出来。
我观察她,相濡以沫几十年的人走了,这个裹着小脚的老太太失去精神支柱,也失去身体的支撑,只能靠在那里。她不能哭得太悲惨,不能拖后腿,要让老爷子走得放心。儿女都在忙这个事,她也不能去搅乱,只能忍着自己的悲伤,只能独自悲伤。
还有一次,有个62岁的老头子自杀了。自从妻子30年前去世以后,他每天都想要自杀,把后院的钢筋棍磨得锃亮锃亮的,身上天天揣着一条绳子。他是个很有商业头脑的人,带儿子在我们当地做苗圃生意,做得特别好。他把儿子带进这个行业,等到儿子结婚,女儿成家。儿子的二胎出生40天的时候,他把衣服叠得整整齐齐,把存折放在衣服上,自杀了。
我主持的时候是这样说的,“他完成了作为父亲的使命,但是他依然心存有憾,因为没有完成一个丈夫的使命。所以他要去天堂,去尽一个丈夫的责任,去陪伴他的妻子。”
电视里还会有一些情节,葬礼现场,兄弟为遗产大打出手。我们很少碰到争执,过去缺少吃穿的年代可能有过,二十年前,我看到有人为分馒头而打架,不过是在仪式结束后去打的。
还有一次是主持一个男人的仪式。当地人讲求福寿双全的人才能去扫墓,于是不让他妻子去扫墓,觉得她是“半个人”。逝者儿子直接把拱门踢了,电源都拔掉。
在这个行业里,孩子去世了很少找主持人,人们好像觉得夭折或者出意外的不吉利。有的地方,孩子、青年人去世了都不进家门就匆匆下葬了。特别是婴儿,埋在哪里父母都不知道,更不会去举行这种仪式。
我做过的最年轻的逝者才33岁,突发心梗走的,他的两个孩子还很小。这种年纪轻轻就去世的人,家里都特别悲痛,他的姐姐悲痛到哭着撞地。
我很关注这些人群,虽然他们不需要主持。我周围有一个男孩考上大学,在报道前一天去跟女朋友告别,结果被歹徒抢了手机杀掉了,他的妈妈哭瞎了眼睛。他妈妈非常优雅美丽,一下子变得特别苍老,眼睛全看不见了,一直没有要孩子。
我曾经主持婚礼的男孩,他们兄弟二人几年内相继发生意外,一个煤气中毒不在了,一个飙摩托车出了车祸。我碰到他妈妈的时候,他妈妈走着路,表情呆滞,嘴里神神叨叨的。原先特别讲究的人,现在头发全白了。我跟她打了个招呼,她好像看了我一下,似认识又非认识的就过去了。她的影子一直浮现在我脑海里,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她。
【2】“仪式是给活着的人精神抚慰”
在很多人看来,殡葬主持人就是要渲染悲痛,其实不是的,我觉得仪式的核心在于化悲痛为力量,是让活着的人在释放悲痛之后努力幸福地活着。我们做仪式是给活着的人精神抚慰。
二十年前,我一开始做的是婚庆主持,工作两三年后,有个百岁老太太去世,一个认识的人把我叫过去表演。我说我没做过白事,不会做。那人说没事,就唱歌跳舞。我们当地做红白喜事都要又唱又跳的。
我就这么去做了。去的时候我在想,人去世了应该是很悲痛的事情,就拟了一些台词,“您是百岁老寿星,也是一位最慈祥可亲的母亲。您是儿女最敬爱的妈妈,也是孙儿孙女最舍不得的奶奶。”表演时我一直在流泪,觉得悲痛。他们家是四世同堂的大家族,我说完后,很多人围过来,说我说得太好了。
那时的白事仪式很粗俗,一边撕心裂肺地哭,一边跳舞,还有黄色小品。什么“我往台子上一站,我长得一点也不好看,我既然不好看,你就鼓掌让我滚蛋”。我说这是干什么,和殡葬有什么关系,和老人有什么关系,他们好像忘记了这是儿女对亲人的不舍,是表演给观众看的。可是观众家里又没有人去世,他们来看热闹的。
孝家跟我说,人越多就是一种气氛,能叫这些人来,他们看了笑了,“相当于我妈后事过得比较热闹。”
我一直想扭转这种情况,做成有悼念氛围的。你写着“沉痛悼念母亲大人”,谁悼念了,大家张嘴哈哈大笑是悼念吗,听着黄色笑话津津有味是悼念吗?
但我最初主持的时候,只是单纯地去悲痛,说得撕心裂肺、泪流满面的。有时孝子看着我,像看表演一样,我觉得很失败,感觉自己像个小丑。
后来我们当地一个人的88岁母亲去世了,请我去主持。十年前他父亲去世的时候也请了我,给母亲主持的时候,他悄悄跟我说,母亲的晚年很幸福,哥哥年纪也大了,不要说得太悲痛。我就知道我应该去改进了,应该说得温暖一些。
确实有的老人,八九十岁一百岁了,无疾而终,真的是功德圆满、含笑九泉了,用佛家的话说就是羽化成仙,这种就要很祥和很温暖,主持得很悲痛就很假。
但也会看逝者的不同情况。有个60岁的母亲去做饭,刚把饭做完就去世了,没享过一天清福。一周后是她父亲90岁生日,她作为大女儿还没来得及操办就走了。这个事就特别悲痛,但是儿女在悲痛之余又还要砥砺前行,要把外公照顾好。
【3】“有时候说人孝敬,是在给一个对方耳光”
我感觉,目前的殡葬行业缺乏精神抚慰,骨灰盒很昂贵,寿衣也很高价,唯一没有灵魂的,是没有提到这个人一辈子对社会的贡献,对家庭的贡献,对儿女的付出。其实殡葬行业是能够传播孝道的一个行业。
我去主持之前,要了解逝者一生的经历,在哪里出生,家里是什么样的情况,是怎样的性格,有什么爱好,为这个家付出了什么,请儿女讲述一两件难忘的事。
在了解情况的过程中,我能知道儿女对父母的孝敬程度有几分。孝敬的人,我会给他一些赞美。不孝敬的人,我也会巧妙地说他孝敬,这相当于暗暗给他一个耳光,越说他孝敬他越自责。
我主持过一个母亲去世三周年的仪式,他们家有四兄弟,老大老三对母亲比较孝顺,老二老四为了争家产还是什么的跟老大老三不说话,母亲去世的时候都没来。三周年仪式时,勉强让村委会的干部说服来了,但还是不屑一顾的。
我在现场直接说,“每个人都有自己最亲爱的妈妈,当你们呱呱坠地的时候,最疼爱你们的人是妈妈。我知道你们都很孝敬,但你们知道妈妈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吗,是和睦,是团结。”
我跟他们每个人都说一段话,“大哥你小时候出门在外,妈盼着你回家,你爱吃饺子,妈把那包好的饺子一直放在案板上等你回家。”“二哥你常年在外打工,只要你过年回家,妈就会急匆匆地跑到家里看一眼,只要你平安他就放心了。”
我主持完以后看到他们兄弟之间眼神很柔和,他们可能心里感觉到愧疚,但没说出来。
还有一场寿庆,老寿星90岁了,她有三个儿子,一直跟老三生活,老三的儿子在养她。孙媳妇跟我说,只要给大伯二伯打电话,他们都以为老人要死了,通知人死了才回来。
我主持的时候非常义愤填膺,我说,“90岁的老太太太聪明了,她认识每一个亲戚,能够记住每一个不常来看望她的亲朋挚友。她刚出生的小重孙到她怀里,可能因为孩子爸爸妈妈忙,没有时间回来陪她,但她一口就叫出了重孙子的乳名。”我就是这么巧妙地说出他们为人子女的不经常回来。
【4】“没有来日方长,只有尽孝不能等”
我小时候特别害怕死人。家里有人去世时,我连饭都吃不下,觉得饭都是死人饭。我爷爷去世时,把红绳绑在脚上,把饭里的肥肉块都染成红色,我觉得这太恐怖了。
但我从事这个职业以后,发现不是这样的。你害怕的这些人,你觉得不吉利的这些人,其实是很多人朝思暮想不愿让他们离开的爹和妈。
我当初做这个,我父母都很支持,他们知道我从小喜欢主持,觉得我很有主见,没人反对我。
也有人问我,做这份工作有没有遭受偏见,其实我从中非但没有遭受偏见,还获得了许多尊重。到什么地步呢,他们请我坐到上座,我走的时候把我送到车跟前,把车门都给我打开。有的还说,等我爸去世了我一定还找你。我说,可不能说这种话啊。
我们经常会说来日方长,我在这个行业这么久,我觉得没有来日方长,只有尽孝不能等。亲人去世,入土为安,需要一个过程,这个过程你要通知亲友,操持全程,一袋盐一袋醋的事都要找你,你哪有时间去悲痛。你要做的事就是让这个过程顺利稳妥地进行下去,这是你儿女的责任。
当你有这个责任的时候,是没有时间去悲痛的。我经常看到,殡仪馆告别仪式结束后,要火化的时候,很多人都会爆发,“不能烧我爸爸,你不能烧我爸爸!”四五个人都摁不住,最后是把他抬出来的。
看到这种场景,我在心里告诉自己,一定要好好孝顺父母,一定不能等。做殡葬主持就是这样,会有很多恐惧、害怕,怕来不及。生命最重要的就是时间,要留给你爱的人,而不是斤斤计较,今天比谁多赚点钱,今天谁又说了一句坏话,没有时间计较那些了。
九派新闻记者 覃钰钰